依临安府的礼节,男女两家在正式下聘之前,要在湖舫园林等雅致之地先见一面,此之谓“相亲”。是日不仅双方新人照面,男家舅姑亦可趁此相看新妇。
倘若男家满意,便将一枝金钗插在女子发髻上,唤作“插钗”。倘若男家没相中这媳妇,便赠送女方两匹彩缎,美其名曰“压惊”。(注1)
晏家与齐家湖舫相亲之日,正是花谢花飞的人间四月天,而相亲之地则定于西湖西泠桥畔。
西泠桥景色奇佳,且因其东面孤山,西及白堤,故而湖面画舫往来如鳞羽,可谓半湖春色皆在此处。
可惜春色是喜,心事却哀。
晏怀微一脸麻木地端坐于西湖画舫内,正被齐家舅姑评头论足地相看。耳边不时传来对方并不介意被她听到的私语声:一会儿说样貌不能太好,否则勾引男人;一会儿说身子不能太瘦,否则不好生养;一会儿又说性子不能太犟,否则不服管教。
如此这般,吹毛求疵。
她感觉自己已经不像人,更像是一样物件,正被买主掂量着,看究竟值不值这个价钱。
但齐家舅姑的臧否其实并没什么用处,因为他们的好大儿齐耀祖已经打定主意要攀上芸台正字家的这门亲事。
故而相看到最后,齐家舅姑纵然横挑鼻子竖挑眼,却仍是将一枝金钗插在了晏怀微的发髻上。
金钗一插,这亲事就算是成了一半。
今日的湖舫相亲是张五娘陪着女儿一道来的,齐家舅姑的褒贬之语她听在耳中,女儿沉默的抗拒她亦看在眼里。
过程中,张五娘一直打着哈哈,尽力于这几人之中周旋。她将女儿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以此安抚着,但却没有对齐家舅姑的冒犯言语有任何异议。
唉,毕竟哪家新妇不是这么过来的,这罪她从前也受过。
想当初她刚嫁给晏裕那会儿,也曾被婆母从头数落到脚,一会儿嫌她读书少,并非才貌双全;一会儿又嫌她出身农户,配不上晏裕正经二甲进士。
张五娘当时只在心底冷笑——她和晏裕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昔年晏裕还未考中进士的时候,晏家可比张家穷多了,有什么好嚣张的,啐!
总之说来说去一句话,天底下就没有婆婆不嫌弃媳妇的。反正慢慢熬吧,等到媳妇熬成婆,就一切都好了。
待得双方亲家饮罢相亲酒,晏怀微便借口身子不舒服,要提前离席。
张五娘知晓女儿心里不痛快,不想强迫她,便让画舫靠岸,在岸边僦了辆驴车送女儿先回去,她自己则继续留在画舫内陪二位亲家饮酒聊天,把晏家的礼数做周全。
那边驴车晃晃悠悠往保俶塔的方向行去,晏怀微没精打采地倚着破漏车壁,手臂垂在身侧,手指忽地便触到了斜挎腰旁的绣花筭袋。
她今日出门的时候特意挎了这个筭袋。张五娘见袋子鼓鼓囊囊的,还问她里面装了什么。她支吾着说装了一方小砚和几支彤管。
其实她并没说实话。
这绣花筭袋内装着的,是她这些年来写给赵清存的所有词笺。便是在今日,她打算将它们全部葬在西湖边,让它们彻底死在湖光山色之中。
驴车沿着湖岸一路向东,过了十三间楼再走不远便是兜率寺。寺院外紧挨西湖之地种着一大片梨树。
眼下正是梨花盛开时节,但见满树清花皎白,恰逢昨夜一场疾雨,簌簌打落碎雪满地。
晏怀微打起车帘,看到车窗外让人怜之惜之的梨花,她突然意识到——她的葬诗之处到了。
叫停了驴车,晏怀微独自一人向着梨花深处走去。
入目是千树冷艳,惆怅雪痕。她拂开面前的花枝,任凭细花嫩蕊沾惹发髻,飘落满头白。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嫁作商人妇,也许今后的日子会像白乐天《琵琶行》中写的那样,她的夫君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之人,而她也便只能躲在静默无言的余生里,“夜深忽梦少年事”。
谁知走着走着,在一片阒寂无人的梨花深处,晏怀微突然察觉似乎哪里不对。
身后有人!有人在跟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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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意识到自己被人跟踪的瞬间, 晏怀微的心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将双手紧攥于身侧,生怕跟在背后的是图谋不轨之人。
可这青天白日,又是在游人熙攘的西子湖畔, 怎会有歹人出没?
稳住心神, 晏怀微倏然回头向后看去,却见梨花林中空寂清雅,根本没人跟着。
面对满目惆怅细雪,晏怀微长长地叹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心情太糟致使意识恍惚。
认真寻了一株开得最盛的花树,她蹲在树下, 将筭袋内的词笺一张张全部撕碎, 而后葬于树旁。
可葬词之时,晏怀微却仍觉有眸光逡巡于身侧。但眸光毕竟没有实感, 岁月吹过, 它便散入风中。
彼时谁能想到, 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