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玮笑笑,夹起一块白斩鸡,蘸蘸,“说不定真的走了。”
“真的?”也不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最近堂口里来问我些事情,总是他们的那些事,想拉我一道去,我推辞了。你想,他们能来找我,没有人阻止,上面又没有人指挥他们,他们还敢生这个心,估计真是撤了一部分。”
那时候,已经是盛夏之末尾,天气之热,让夜里的清凉晚风显得珍贵。
她当然也知道恐怕这只是拼图的一部分,完全恢复自由,不知要到何时。虽然现在自己的性命也不完全在自己手上,不测风云总是来自天上,谁能下一次要她们性命的事是什么?她再也不考虑这些事情了,有限的注意力和精力,只拿去做两件事,两件从上海一直做到这里的事,照顾母亲,找工作。
一开始到香港的时候,两人都没有时间去工作,市面也不好,急于去找工作也容易被视为不安分——明明去找堂口拜码头就已经够不安分了——两人就一直吃着从上海带来的老本。现过了三个多月,汤玉玮渐渐有空了,就想重操旧业,保护一下老本和那一直用来治病的十万美金。但穿街过巷地当摄影师并不合适,就算可以通过匿名邮件把照片寄给以前的联系人,总要提供一个账户收款,而那就是可以找到她们的线索。
不行,如果那样等于同时把两把刀子往自己吸引。由此,汤玉玮只好转而去报社应聘,每天骑着单车,在购买日用的间隙,四处面试。
为了照顾好母亲和她,同时兼顾面试,她看着汤玉玮把日程做得无比精细恰当,多一分钟的闲空都没有。
她很心疼,可她也知道自己完全帮不上忙。她能做的事和汤玉玮当自由摄影师是一样的危险,联系故旧才能获得翻译的资源,从头开始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愿意找她。
何况她也没有时间去做,她光是照顾母亲就已经够累的了。白天她来,晚上常熟阿姐来,母亲虽然不是不能自理,却也需要有人一直看着,以防任何可能出现的万一。
她的感性一点都不愿意去想那些随时潜伏着的万一,理性却不断地劝自己,要接受啊,要接受,不然万一真的来的时候你就不能接受了,你就不镇定了,你就……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开始关注大陆的战况,有时还拉着汤玉玮一道讨论,虽然知道肯定回不去了。只是读着读着,字里行间刀光剑影尸山血海中,她总是想到自己身边迫近的死亡,想到医生说母亲虽然有所好转,但是要彻底治愈,恐怕很难,只能降低痛苦,延长寿命。
没有别的办法了?她问医生。医生很为难的样子道,也许有,只是我们还不能。
她不敢问延长寿命是延长多久,因为母亲的样子看着总是长不了。无论哪个答案,她都觉得自己承受不起。毕竟母亲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如果她的爱与思念是脐带,那脐带就连接着两头,一头是母亲,一头是汤玉玮,两个人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当母亲很清醒的时候,会像往日那样问她,你怎么老在这里,不用工作嘛?但是脸上只有疲态,不见了当初的刻薄,她会因此不忍,遂笑着说,不,我陪陪妈妈。
都什么时候了,不要吵架了。
母亲会看着她,一直看着,直到说出一句来了香港之后一直说的话,“都是我拖累了你。”
“妈妈……”
她总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
有时候母亲心情比较抑郁,这话还有后文。母亲会说,是自己连累她不能嫁出去,直到现在还孤身一人。她心情不错的时候,会不搭理这话立刻说点别的,有时候要尽力忍住自己的厌烦——这她很熟练,不需要格外努力——但终于有一天,被说得不耐烦了,也不再想挣扎了,就说,自己有汤玉玮就够了。
自己听见自己这么说都吃惊,有些后悔,但看着母亲,母亲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是假装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