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着眼,知道自己的身体在被撕裂,血肉在化作焦灰,但没有痛楚。
眼球最后,只烙印下极纯粹的色彩,像油画泼涂、淋漓、满目绚烂,最终归为一色。
茫茫一片真干净。
……
不是程冥主动退让的情况下,小溟能占据主导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十分钟,在主意识反抗激烈时,还会进一步缩短。
没有拉锯余地,刚出大楼她就夺回了行动权。
可即便抢回身体,程冥也回不去了。
倒是没人管她,到处都是血红的光线,远方喧嚷嘈杂,近处警报声交叠着霸占听觉。研究所涌入大量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各个出入口被严密把控起来。
她一边混乱得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一边清醒地思考,自己这应该叫杀人后逃逸。
那就逃吧,她在冷热交替的风里不知道走出多远,迟钝地感觉异常。
天好像亮了,直接越过白昼来到了黄昏。
她迷茫抬头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只是云层被地面的光照亮了。
发生了什么?
程冥不知道。
拉长的警报声中,她像一滴汇入汪洋的水,不知何所去,不知何所终,只是茫然麻木向前,被灯光和人群追赶推挤着。
跑啊。
去哪啊?
不知道,不重要。
她不敢回头,不能停下。
隔着漫长的时间,两条足迹重合。
踏上迷雾般的漆黑长路,好像重现了十六岁那个夜晚,背对人类社会远去。
只是这次,是她主动的。
高高的关闸如同天堑分隔两端。
海洋和陆地本是一体,直到人类建起防护墙拉开隔离线,形成生态隔离区,一意孤行撕裂大自然,圈养自己。
“谁在那!”
尖厉的呼呵混着嘈杂的风声其实并不明显,但现在的程冥像濒临燃爆的榴弹,任何振动能将她炸得血肉模糊,只缺一根引线而已。
有人发现了她,调转了枪口。
局势太乱,对面人似乎刚刚经过一场恶战退回墙内,头盔有破损,浑身都很紧张,手中铁管怪兽虎视眈眈对准了她,随时可能走火。
砰——
枪声爆响刹那,身体比思想反应迅速,她夺步上前,拧断对方胳膊同时,唰!
有什么东西从她两侧掠过,飞快贯穿了对面人的耳孔,纤末的触丝隐匿在昏暗的黑夜,似一击必中的毒蛇,不给人反应机会,又似死神的镰刀,轻松收割鲜活的生命。
“怪物。”镭射线在地面切割出凹痕,这举枪的男人身影终是像块豆腐软下去,“怪、怪、怪……”
起初还有完整流畅的词语,然后,只剩老旧录音机似的持续卡顿。
他的大脑神经在一瞬间被破坏了。
噗嗤!
撕裂的动静脉喷出血液的同时,分生孢子膨胀出的菌团爆了出来,连带着血浆脑浆,像放了场极其灿烂的血腥烟花。
液体溅射在程冥没有防护服保护的皮肤上,比夜风还要冰凉。
她终于看清身侧那些飞舞的黑色菌丝,自由的丝线,死亡的丝线。
哦,她杀人了啊。
她又杀人了啊。
程冥歪头,看着地面不知道究竟还算不算自己“同类”的尸体,脸颊沾着血扬起眉。
怪物。
哈哈,对,她是怪物。
她很想放声大笑,但面部肌肉僵硬,只是冷淡扯了扯嘴角,转身走向闸门。
防护墙正在遭遇攻击,网络信号也分崩离析,通讯瘫痪,守关人员焦头烂额,这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嘀——
她的视线模糊看不清,听力也被混沌嘈杂融成浆糊,不知道自己这怪物又变成了谁的模样,用了谁的权限。
程染?还是江德馨?
哈,不重要。
通道打开了,迎面的狂风将她的衣角吹得沸乱。
她终究是完完全全重走了一遍程染当年的道路。
在这迷离混乱的夜晚,狂乱的海风卷着咸湿的腥气,用力地推挤着她,仿佛想让她回去,但她我行我素,逆着磅礴的自然意志,冥顽不灵一往无前。
掠过枪鸣炮火,穿过硝烟与断肢肉泥,没有强力的拦截,没有奇形怪状的生物上前找她麻烦,而即便有前线战士发现她也自顾不暇。
海洋生物想去墙内,陆地人类想守住高墙,只有她一个异类,自杀式地朝着大海奔去。
她就这样一直跑,直到踩上巨大的礁石,海浪轰鸣声几乎将她的耳膜撕碎。
近处海面在月光下斑白,全是泡沫,多到堆积了整片海域。
远远的,有一条白线掠来,摧枯拉朽的气势。
近了,她看见了那长长的、亮亮的水墙,比背后巍峨的防护墙还要宏伟。
程冥恍然明悟,原来是海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