竿子继续攀谈。
这些医生那里应付得了酒桌上的场面。七嘴八舌之下,一个个地舌头大了,嘴也大了,话语如水,哗哗地往外喷。
酒肆里热闹了好一阵,又忽然安静。
陈自新嘴刁,觉得本地劣酒入口太辣。他没喝几口,脑子一直都很清醒。
他低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酒肆里穿团领衫的,一下子都走了?”
丁郎中懒洋洋地道:“走就走了吧!”
陈自新把脑袋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回到左:“刚才请我们喝酒的人也走了。还有……带着病人来的几位,也要走?”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站起身,往酒肆后堂去。
过了半晌,他脸色古怪地回来:“老丁,不对劲。那个得了风湿痹的,也被抬走了。”
“他们该问的,都问过了。你们几位该说不该说的,全都说了。既如此,他们还等在这里做什么?真就这么喜欢码头上的劣酒么?”
丁郎中张嘴打嗝,喷出一股酒气:“走吧,我们回去!”
陈自新觉得更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觉得无论是酒肆之行,还是丁郎中的一力主张,抑或这些酒客们的表现,全都透着古怪,那些酒客们像是在演戏,而丁郎中像是在推着陈自新等人在前卖蠢。
我们这些人值得什么,卖蠢有什么用?
我们说的这些话,又能证明什么?
陈自新欲言又止。
丁郎中在他们这群医生里头,隐约是个为首的,陈自新甚至连医术都是靠着丁郎中近来的指点,他很难去追根究底。
眼看丁郎中出了酒肆的大门,陈自新扶起同伴,跟在后头。
走了没几步,前头有熟识的护卫匆匆跑来。那护卫先向着丁郎中投去询问眼神,见丁郎中微微颔首,才放心地道:“时间很紧,家主有令,尽快收拾行李什物,去往开城。”
第九百五十三章 注视(下)
室内昏暗,重重帷幄垂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依然显得燥热,加上阳光的光柱中,飘动着起伏的灰尘,房间里就愈发憋闷了。这房间里没有侍从,也没有女婢服侍,非常安静,只有崔忠献倚坐于床榻,面带病容,低头注视着覆盖住胸膛以下的绸缎被面。
他年轻的时候,相貌应该很威武,可惜这会儿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胡须也斑白,还沾着半干涸的茶汤,好像都没人及时擦拭。
他维持这样的姿态已经很久了。很显然,老人的身体已经虚弱。他的脑子还管用,深陷的眼窝里,眼神依旧亮得吓人,但此外的身体消耗,都快支撑不上了。
不过,单只是眼神注视,已经使躬身站在榻前的上将军池允深紧张至极。
哪怕他被崔忠献视为心腹,掌握重权;哪怕在崔忠献重病的几个月里,连儿子崔瑀都不能登门见面,而池允深和柳松节两人却能出入内室,毫无顾忌;哪怕此时此刻,这间卧室左右空无一人,池允深轻而易举就可以上前掐死崔忠献。
他依然不敢放松。
过去二十多年里,崔忠献一手建立的政权多次陷入危机,他自己也多次身逢绝境。但每一次的出卖、叛变、暗算之后,胜利者都是崔忠献,而失败者的尸骨累累,在开城郊外的乱葬岗堆了一层又一层。
这个老人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掌握权力。只要还没有咽气,他就始终是高丽的执政者。无论对政敌还是对下属,他都是最可怕的阴谋家和最残暴的恶魔。
“确定无疑?他真是来操办马球大赛的?”崔忠献轻声问道。
“非常确定。那尹昌刚抵达,崔俊文就堵着他喝问,并不容他砌辞抵赖,另外,我们派了精细人假扮酒客,和随船抵达的人员一起喝酒攀谈,还让人登船去查验过了……那尹昌此来,确实没带多少护卫,随行的都是账房文书之类,不少人携带球赛的流程文书。我们查问了二十四个人,都有记录在此。”
池允深捧上文书,崔忠献压根没有接,只是手指略动一动,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哦对了,那些账房文书,还都是从宋国陆续聘请来的。大国的南京留守一旦去职,就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有些可笑。”
“尹昌显然在大周待不住了,否则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高丽来呢?”
崔忠献慢吞吞地道:“再怎么样的大丈夫一旦不能掌握权势,就立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随时会被宵小所趁呀!”
这话的语气轻飘飘,落在池允深耳里,却使他的额头和背脊一下子出了汗,整个人都僵硬了。
崔忠献掌控朝政,举高丽国上下以奉一人,俨然独夫。而独夫的身边,总是需要走狗。
池允深、柳松节、崔俊文在这几年,便是崔忠献最得力的走狗。
他们几个也明白,走狗多半没有好下场。所以趁着崔忠献身体日趋衰弱,头脑也时常不清醒,他们开始做隔绝内外的准备,并制定了攫取权力的方案,试图翻身从狗做人。